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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泅渡人

《山河》解禁稿,伪民国,妄论家国,看官勿笑
“时代湍流里,每个想挣扎的人都是逆水而行的泅渡者”。
重申一遍有后续,四月清明泅渡人,五月枯木恰胜春,五月前不要催后续的番外呀,不要催,不要催(重要的话说三遍)。催得狠了可能番外就卡了。
还有很多想说的话,等番外(如果能顺产)出来后一起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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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人

01.

  冬日的晨光总是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天色有点发暗,打旋儿的海水泛着白沫,充盈着潮气与咸苦味的风欺近人眼眉,无端便撩起一股酸涩之意。天堪堪被擦亮,港口处就站满了人,码头不远开外停了艘船,趴在栏上的青年男女们摘下帽冲岸边攒动的人头挥了挥,他们的尖叫在风中扬开,音尾跟着噔噔噔踏木板之声陡然拔高。

  队伍最末是位青年,正像其他从船上走下的人一样,他单手插在呢大衣口袋中,另一只手提着个箱子。不似那些久未见面又忽然重逢的男女学生,踢踢踏踏闹腾出巨大声响,甫一下船便大呼小叫着聚作一团,他自始至终步伐都是沉稳而又静默无声的,看似漫不经心,却始终向一个地方分开人群而行去。

  熙熙攘攘的人们在他身边穿过,那些与他一起喝过洋墨水的年轻人勉力压抑着踏上这片故土的喜悦,而他逆流而去,就像一步跨过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一条河流。喻文州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箱子,黄花梨板材雕成龙凤团圆相,箱角包着锃亮的黄铜,提把上镂出朵桃花,连叶脉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箱上包浆匀且有光,丰润如玉。

  他原已走得远了,此时忽然转首隔着人群看向那些手拎漆黑皮箱的青年学生们,目光沉了沉,握在把上的指节白了几分。喻文州咽下了到喉边的一声叹息,向前继续行去,渐渐便离了那阵喧嚣。

  “大公子?”身边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喻文州步子一顿,侧了头一眼望去。离他丈余左右的街边站着名中年人,戴了金丝眼镜,穿了身缎面长袍,正笼着袖凑近了打量他。那人一嗓子“大公子”喊得音量不小,惹得街上稀稀落落的人都转头望了过来。喻文州一直锁着的眉终于展开了点,向那人靠近了一步,那人抬袖揉了揉眼,堆出满脸笑上前就要接他那木箱,他身材高大,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果不其然一开嗓就是一口京片子,竹筒倒豆子般清脆伶俐,“我就说远远地看就像公子,一凑上来果不其然就是了。好几年洋墨水没有白喝,愈发倜傥了。”

  喻文州微笑着松开了手让他接过箱子,忽地又想起什么,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头,语声里带了几分无奈:“叔,早知道应该通个电报回来,让你不必当街喊这个。”他一指四下探头探脑的人们,“你看,这多难堪。”

  中年管家一推金丝镜框,笑得憨厚,直挺挺立在原地,倏然目光一转,眨了眨眼,单手挠着后脑勺:“这太久没见你,倒是忘了,改朝换代十年了,也不能随着老太爷喊这个了……”他抓抓头发,喃喃道,“可是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了口叫大少爷。”

  “那便什么都别叫好了。”喻文州正在一点点折袖口,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生生多了三分清贵矜持气。但他似乎老藏着什么心事,方才刚蒙上一点喜色的眉眼又黯了下去,原本就平整的袖口被他理得连一丝折痕都不见。中年人陪着他立在晨风中吹了半响,醒得早的白鸟拍着风呼啦啦自头上飞过,街边餐铺“吱呀”一声开了木门,万种喧闹声中只听他低低道:“叔,我想再看看这座城。”

  天已经逐渐亮了起来,港口的学生们还未散干净,码头边停着的货轮正在卸货,大冷天只着了单薄白麻褂子的青年挑夫三两结队,以红绳拴住大木箱。码头上箱子摞得奇高,一人屈着腿坐在系麻绳的石墩上,攥着拳托了下巴,睁着一双眼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

  他看上去就是个城里最普通不过的少年,都在这个世道里混口饭吃,和旁人顶多就差在外表上——那少年五官生得俊且不带丝毫女气,走在街上都要被姐儿们多看一眼,即使他穿了件灰扑扑的袄子也遮不住眉眼间刀剑般的锐利。他似乎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生来便出挑,也不打算做过多遮掩,一横眉竖目尽是写不尽的少年意气。

  但没有人真敢把他当成个简单少年来看,纵使外表真的寒酸至极——袖子开了线,就这么鼓鼓囊囊地大敞开着,破洞里甚至还抽出了几缕雪白棉花,长裤在膝盖处剌了道口,随着他伸腿点地的动作一晃一晃。他执了个缺口白瓷碗正在摇骰子,面前半人高的木箱一扫便是一块台面,带着点薄茧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撩过象牙骰,将点数各异的骰子硬是拨弄成了只“豹子”。

  如今世道看上去清清白白,实际背后暗流涌动,晦涩得很。面上是新兴阶层一扫重障,振臂驱开笼罩在古老帝国顶空上的尘霾,他们的火枪挑破重云,撕开一点缝隙,透进了一握光芒,可也只能照亮咫尺之地。在远离城市之处,荣光与号角都无法起到作用,偌大雄狮沉睡不醒,各大家族伸腕角力,面上却极力呈现一番虚假的和平景象。

  而这座城市正如这个国家的缩影,人们三两群聚携了伴坐于公园坪上抱膝一谈,或是换了正装去影院一观,纵是被反复放了千百遍的《聊斋》故事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与国家藏在华美外表下的千疮百孔相同,在这看似明媚的天光与悠悠脂粉香气后,沉着一江血。

  如果说这座城市的心脏暗中被一个人攥住,那这坐在码头石墩上摇骰子的少年便是出力的那只手——黄少天像是被老天赐了这碗饭吃,生在这座城里,对每一条街都了若指掌,年纪不大时便携了一身走街串巷的本事进了“蓝雨”这一堂口。他身骨尚轻,却不知和谁学来一腔细腻心思,做起事滴水不漏。

  他不畏死,无论身着冬日夹袄或夏天薄褂都总在腕侧贴了柄短刀,刃磨得最薄最韧。一暴起时弹剑而起,撩过对方脖颈,抽刀而去时连血都不流几丝。在这个已经没有人怀念古时侠客的时代里,他倒像个一诺抛死生的刺客,寒光加于眼睫而不眨半下。

  在“蓝雨”方世镜离开广州去往北平时他就是第一把手。黄少天挑起一边眉,反手将骰子用破碗罩了,往前一推,皱着眉心拉住了个匆匆跑过的孩童:“今天码头边来了谁,这么吵?”

  孩童被猝不及防地拉住,转过来看着他,他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孩子,口音糯糯甜甜,带了点北方那儿的小翘舌:“码头上来了一帮人,穿得像画里那样。”那小孩“咔嚓”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补充道,“有个人特别奇怪,穿着西洋那种大衣裳,却提着个木头箱子……”

  黄少天本无意多问,但“木头箱子”四字一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指一缩,反扣住了那孩子的肩头。不顾那孩子被糖屑呛得大声咳了起来,他语声有些急促:“木头箱子?”

  那一刻的他仿佛才真正是个这年纪的少年,跳脱得像团火,一晃眼便要撕了他那波澜不惊老神在在的面具,一腔魂魄像被谁撩动了般要脱壳而去。

  或许是他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实在奇怪,扳在孩童肩上的手指僵了一秒,猝然收回,只勾到了满手冰冷的风。那一刹那他抬起眸看向已经逐渐空了的码头,仿佛穿过人群渡过汪洋在寻找什么——可他眼神空茫,如欲戢翼的飞鸟,在冰海上盘旋了良久,却找不到落足之处。

  谁都道他豁出命去,连刀尖枪口都敢走一遭,行至生死界限,纵使拆骨焚身仍挺立于天地之间。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世间千万人,唯有像他这样全无退路的才真不怕死。

  黄少天微微俯下身拍了拍孩童的肩膀,从棉袄兜里摸出了枚袁大头放进他手中,“拿着。”他又重新坐回了码头货箱上,故意背对着渺茫大海,仿佛在躲着什么,忽然偏过头问那位站着只有半个他高的小童:“你觉得,国是什么?”

  小童还在嚼着糖葫芦,微冷的天气里糖浆结了冰粒子,咬在齿间嘎嘣嘎嘣地响。他正把玩着手中银元,猝不及防被问了一句,结结巴巴应道:“什……什么锅?”

  “罢了,我问个孩子作什么。”黄少天搓了搓手,焐热了掌心往他面上一贴。他伸手时还迟疑了两秒,最后特地避开了虎口处练剑留下的茧,用正中央最温热的一块地儿熨热了小童的腮帮子,板着脸道:“早点回去,别在码头乱逛,小心给拍花子捉了去。”

  记忆里当喻文州第一次若有所思地问他这个问题时,他也是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来,最后涨红了张脸小声问:“什么锅?”

  喻文州蘸了茶碗里的水在桌上写字,一张口如围墙,里面却是个玉字,这两个字他也是认得的,合起来却拼成了个四四方方的汉字。喻文州轻声解释:“各方围拢以护重器,一宝落于自土,则死守到底。这是国字,但到底是什么……”他声音里有几分感慨,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不像是个问句,但分明尾音上扬像是在问谁,“到底是什么?”

  “听不懂,想不通。”黄少天挠着头发。彼时身后豆花摊子上有人在喊他,他随口应了几声,端着茶碗一口喝干,抹着唇站起身来,喃喃道:“你是读过书的,而我啊……”他转过身去,渐渐低沉下去的尾音被风声吞没,不知是暗里学喻文州说话,还是单纯只是感慨,少年人清朗圆润的喉音十分干涩,“而我啊……”

  这厢他摆着手,从箱上跳了下去,袖口的破洞被他的动作撕扯得更大,又有几绺棉花钻开了缝线。他拍打了几下透出棉花的几个口子,手指却按到了最里侧贴着的刀刃上,刀磨得锋利,一压之下指上便多了条血痕,他耷拉着一边袖子,将指腹含进嘴里,只觉得鼻端冲上一股血腥气。

  但这些年来他闻得还少吗?

02.

  彼时新国初立,旧时那些乡绅们心里总打着一副算盘,对国家前途的忧愁与矛盾由上自下蔓延到小辈身上,平时私塾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子弟们眉头也日日蹙着,所有人中只有喻文州执着书卷继续研读,眉宇间尽是清风朗月的诗书之气。

  喻家自明起就是商贾,彼时父辈积了不少黄白之物,不愁吃穿,却还是想让家族里小辈去私塾学些圣人之道。后山海关大开,辽东铁骑挟风雷席卷而下,动荡里掌事者举家南迁去了闽粤之地,靠海路贩瓷撑起了整个家族。数十年后更是一番打点,通过总督上达天听,跻身广州十三牙行之列,纳洋货,出丝茶,喻家人生来便怀独到眼光与缜密心思,千桩生意做得滴水不漏,在官府与洋人之间硬生生挤出了一条可行走的道。

  再往后细数世间,所有锦绣都有朽烂的那一天,眼见朱墙碧瓦起高楼,一朝冰河化冻,铁马踏浪而来,炮声叩海门,破金瓯。帝国将目光放在漫长的陆上长城处,却忘了腹里有一把来自海上的刀。已经神智不清的喻家老族长唯独在讲起这件事时从不磕磕绊绊,仿佛只有这件事让他介怀了一生。

  那一天正逢广州发了大水,喻家洋行里伙计离开时一时疏漏,意外失了火。时值深夜无人及时发现,一路便烧到了隔壁巷子里。紧挨着喻家商铺的是油行一条街,漆黑火油浮在水面之上,一路淌上了木制长梯,火舌舔过洋行里每一寸土地,将所有家具尽数烧成了灰烬。那夜城里火光冲天,焰色里夹杂了如星火般爆裂飞旋的光芒,整片区域被映得如昼光下晃眼的皑皑雪原,识货之人皆望着那一点点纷落如雨的星芒扼腕叹息——喻家堆积了百年攒下的珠宝玉石,在焚烧之后,和普通的石子瓦砾再无分别。

  一通烈火烧挫了整个喻家商铺的锐气,待油尽、水去、火熄的那日,商铺后巷中水沟里结了层厚厚的金箔,绵延十里开外。此事后喻家元气大伤,原有已经张开的羽翼被剪去了大半,重修店面后再次开张,也不过做些丝绸布庄的小生意,一整族男女老少勉强糊口,只是再也回不到最巅峰的时候了。

  喻家生意不景气,自是再也没有过往在书生们面前撑着腰做豪强的底气。喻文州在家族处于最低潮时出生,抓周那天更是斜坐案上,弃了算盘铁剑毛笔等等杂物,一伸手径直抓到了本《孙子兵法》,惊得喻家所有指望着这位大少爷继承家业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老族长做主拍板,顺着他抓周直取书卷的意将他送入了书塾。

  喻家虽然已经颓败,可祖辈们令人惊叹的商道之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叔伯们点着水烟窝在椅里从江南绣品织锦侃到北方老林子里的山参狐皮。喻文州膝上摊了本《中庸》,坐在另一屋的四方桌后,垂着眼睫喝了一口酥酪,牛乳的醇厚带了点山楂的酸甜,可入喉半晌后却回上一阵涩意。

  喻文州面色沉沉,搁了碗合上书卷,起身掸了掸长袍,从后门溜到了大街上,喻家老宅贴着城内最繁华的几条街。街上卖货郎倒甩着剪刀,银光在指间一敲,“叮”地响了一声,薄如蝉翼的油纸包笼着寸段大的麦芽糖,沾了糯米粉,带了些小麦的气息与绵糖的甜香。

  但无论是酥酪还是麦芽糖,在喻文州心里都比不上惦记了许久的一碗豆花。黄少天家的豆花摊子摆在喻家后院那条街上,喻文州每天踏着清晨露气而出时都能看见他在烧水烫碗,这条街上卖豆花和京味漏鱼儿的人可一点都不少,但寒冬里带着些许温度的瓷碗盛着的豆花口感总是有些许不同的。他家道不复繁盛,骨子里那点矜贵却还是放不下来,生在硝烟当口与商贾堆里,却读书读得满身清气。那日被水烟味熏得头晕,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溜出了家门,坐到了摊边。

  黄少天那时才堪堪十一二岁年纪,看着那穿着天青色长袍的少年坐在简陋的路边棚子里,搓着指万般紧张——他自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长大,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往闹市喧嚣里一坐亦清清冷冷不带丝毫烟火气。他没读过书,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无法就着笔用华美言辞形容己感,最后背着父亲盛了碗豆花,满满地铺上糖浆红豆放在他面前。黄少天平日里眼风一扫能凭借三寸舌说得满市井的人哑口无言,此时在喻文州面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喻文州不是愚蠢痴傻之人,他生在商人家,却读了满腹礼乐诗书,他生于洋炮叩开国门的岁月里,身上却凝练着个旧时代。他盯着面前洗得透亮的白瓷碗看了一会儿,一抬眉却望进了碗后那双眼睛,舀了勺糖豆,笑着问:“这么冷的天,风吹日晒雨淋,你苦不苦?”

  黄少天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苦自然是苦的,哪个出摊卖杂货的手艺人不苦,但从未有人问过他。如今这位看上去骨子里就透出股清贵之气的小少爷居然就这么坐在他桌前,凝着目光温声询问他,话语比春风还和煦。

  这便够了,黄少天想,世间里有千百种甜,我都只想捧给他,自此再也不想让世道艰苦损他分毫。

  喻文州一时兴起来此喝了碗豆花,从今往后就再难停下。黄少天上了心,时常便趁着生意清淡坐到喻文州对侧,托着腮看他持着小汤匙的手。这城市总有不太平的地方,洋人寻衅的事也偶有发生,喻文州外表看上去斯文有礼谦卑随和,内里一团火却燃得比谁都旺,他手握智珠,将这表面上一片锦绣的世道看得透彻。

  终于有一天,他未像往常一样垂着眼帘静静喝完一碗豆花,听黄少天扯完这附近七八条巷的市井消息,而是主动蘸着茶碗里的水,教他认了第一个“国”字。

  当年他指着这个字,再次问黄少天:“你觉得国家是什么?”

  黄少天正忙着收拾散落一桌的瓷碗,手下不假思索地将两个碗“当啷”一声叠在一起:“国家啊,我不懂,我就觉得应该是能让我们吃饱饭的东西。”他看着喻文州,说的却是“我们”,少年锐利的眸子柔了下来,泛起了一点涟漪,坚定地重复,“我不懂,但是我觉得它应该是能让我们活得更好的东西……或者是,让你活得更好的东西。”

  喻文州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正巧遇上黄少天个没皮没脸地回望过来,他再少年英才,可受教还是严苛的,一撞那人眼神便低下头去,安安稳稳坐着时像菩萨低眉,此时靠着出彩的涵养功夫保持了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可细细看去,却连耳根子都红了个透。

  黄少天知他聪慧也知他这脾性,笑得弯下了腰还不忘拭干手去勾他小指,喻文州反手一捞却将他手腕兜住,握了握掌中少年的关节,轻声便一子直接将军回去:“太瘦了,果然天天想着吃饱饭……”他喟叹道,“下一次来还不知道要成什么麻杆样。”

  “起早摸黑干活呢。”黄少天正忙着擦桌子,随口应一句都比一般人话多,“吃再多也全耗光了,等你再过来提前和我说,我趁着我爹他老人家不在休个几天,吃饱了就长肉了。”

  喻文州一声轻笑,挪开了目光,答得利落:“好。”

  只是他没有说,这一次离开,再回来已经隔了数年之远。老族长送喻文州去私塾读了一阵后觉得不妥,干脆出了笔钱送他去西洋留学,指望着喝过洋墨水的他回来能大展才干振兴家族。

  那日喻文州穿着定制的西服,手提雕花木箱挤过重重人群踏上了邮轮,他将这片大陆抛在了身后,却从未放下过心上的少年。这条街谁都知道喻家大公子和市井里做得一手好豆花的小混混黄少天作了一对,可或许因为悬殊实在太大,偏生就没有人去长辈那乱嚼舌根,偶有一两风声走到喻家那儿,父辈们也不甚相信,只当没听见。

  可只有他喻文州知道,放不下黄少天,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人,而是因为他们曾围坐在桌前聊过天,从广州城夏日里闷得发潮的天气到这个新立国家看上去飘摇的命运,后者话题沉重,黄少天话糙理不糙,喻文州淡淡笑着在一旁听,桌上的书页再也没有翻过。

  或许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他已把黄少天与故国连在了一起。当年他去了西洋,伦敦的雾鲜有散开的时候,他置办了身燕尾服,却喜欢穿着这正装在草坪边喂鸽子,白色飞鸟呼啦啦飞过。他看向东方,看向至今都摸不清轮廓的国家与他的少年。

  而多年后他回来,再次穿上正装和黄少天相见,竟再也说不明白这次会面到底是诀别还是重逢。

03.

  这么久过去,喻家已将老宅改建成了公馆,当时喻文州抛了书卷穿过的那扇后门被匠人用藤蔓遮了形状,绕着公馆砌了圈围墙,墙头垂落大蓬迎春花,不开时亦绿意繁盛。喻家在外留洋多年的少爷终于归了国,老族长已经去世,喻文州大伯拍板做主摆了接风宴,身为商人家,上识官宦天颜,下探九流杂家,请帖雪片价地发出,请了城里所有望族贵胄。

  喻文州站在二楼倚栏杆往下看去,公馆大厅清出了一片空地,暗色红地毯在暖黄色灯光闪烁里生了点柔软的光晕。他作为今天的焦点,却丝毫看不出意气风发眉飞色舞的样子,只端着杯香槟,高脚杯中气泡滚滚,而他却压着下颏一点一点摇晃那些酒。

  台上西洋管乐拉开一声长调,歌女绵软慵懒的哼唱像是能化作一汪春水。喻家公馆的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为首的中年人裹了件黑色大衣,甫一踏进门便抬眼一扫,那人看上去年纪不轻,眼神却锐利得很,侧过头向身后递了个半是戏谑的眼神,喻文州停了轻摇酒杯的手,读懂了那人的唇语,“去吧,久别再逢。”

  站在那中年人斜后的黄少天摆了摆首,面沉如水,或许是为了压住他一身灵动之气,今日他特意着了身双排扣的西装,戗驳领作成尖锐剑形,在保留了少年气质的同时还硬生生把他这副眉眼修出了点老成的气势,看上去倒是稳重了不少。他环视四周一眼,随手端起一杯酒,与围着白狐皮披肩的旗袍美人们擦肩而过,他端着酒的手撩过脂粉香气与女子帽檐上插着的花饰,脚步却没停,最终站在了离喻文州两步远的阶下。

  长夜凉薄,多年后他换了副面目,对着喻文州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挑着眉一口喝干,倒过空杯,笑得连眼角都带了点讽刺的意味:“挺好的,我现在没有卖豆花了,也不用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早。”

  喻文州端着杯的手微微一颤,眼光落到了正与大伯低声交谈的那位中年人身上,轻声问:“方世镜?”他声音沉了下去,“他……”

  这才回广州城堪堪几天,喻文州却是马不停蹄地将黄少天的事打听了个遍——“蓝雨”最锋锐的利剑,方世镜麾下最出挑的人才。他找来的包打听喝了一盅雨前春茶,话匣子也打开了,按捺着音量,指着门上贴着的朱色楹联低低道:“魏琛和方世镜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多半和那东西有关。”

  喻文州记这件事记了好几天,在他眼里黄少天永远都是那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少年,一转眼却和党派斗争扯上了关系。他喻文州家道寥落却依旧高了常人一大截,出身不凡,饱读诗书,这些都不是黄少天经历的,可他却一步跨得更远。

  在西洋时他曾细细捋过这百年来发生在这个东方帝国上的一切风波,身周所有人都惊讶于他表现出的清贵斯文——他与传闻中那类面黄肌瘦的东方人不同,从袖口到领口永远一丝不苟,举止比英伦绅士更矜持有礼。喻文州似乎在用活生生的例子反驳外人琐碎的议论,全身上下盈满了骄傲,但心上不免被异乡飘摇的风雨撕开了口。

  黄少天却一点都不想将这对话继续下去,他半口酒还含在喉咙里,将高脚杯随手一抛,台阶上铺了绒地毯,玻璃杯砸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竖起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转头向旁:“不用提醒我,我在这儿留了好几年了,什么都知道……”他穿着西装也掩不住眉眼里透出来的那股煞气,摊着手无所谓地耸肩,“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没有太多时间想别的事。”

  说责怪喻文州吧,黄少天后来想了想,也不能把错全推到那人身上,最开始没有人伴着的那段时间的确是难熬的,特别是他尝过甜头就吃不下苦的了。但仔细想想喻文州临行前的话,又什么怨都没有了,他那么早慧,而他想得肤浅,一切业果,大抵因都是他身为愚人而不自知。

  他上前伸手一捞,喻文州托着酒杯的手指本就没使大力,高脚杯被黄少天玩惯了小刀的手轻轻巧巧一顺就带了来。他对喻文州晃了晃杯子,再次一仰脖:“喝了这杯就没什么纠葛了,该忘的都忘了吧。你曾经问我国家是什么,我也问过魏老大他们,堂口里有不少读书人,说得都太文绉绉了……”

  “那,国家到底是什么?”喻文州却是捕捉到了精确的信息。

  “国家啊,大概就是一丛火。”黄少天抛了第二只玻璃杯,双手在空中一比划,学着读书人的口吻,话语却有些半文不白,“人为薪柴,心在则火愈旺。”他平日里为了保护手指的灵敏滴酒不沾,此时连灌两杯已然有些晕眩,撑着身侧扶手,眼睛却熠熠生光,“魏老大他们点了第一把火,我就加了根柴,虽然知道要有很重的代价,但顾不得了。”

  顾不得了,这么些年他早已忘记豆花上红豆的沙软与清甜,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腥咸味。最凶险的那次,刀刃贴着他脖颈一路划下,和着肺上贯穿的弹孔几乎便要生生把他撕开,可不也撑下来了吗?黄少天啊,失了喻文州,却莫名得了一身刀口舔血的骨气。

  “可你来了。”喻文州轻声道。

  “是啊,我求着跟来,就为了看你一眼。”黄少天收了在空中比划半天的手,弯起眉眼转身向阶下踉跄而去,脚步竟有点像落荒而逃。他一路奔到喻家公馆门口,扶着门把回望喻文州,动了动眼神,最后也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再见。”

  这声客套般的再见最终却成了箴言,自此后喻文州再也没见到黄少天。自那场酒宴后,连一贯温吞的广州城内风都变得刺骨了起来。一日里老管事推开喻文州的房门,将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压在骨瓷茶杯之下,喻文州执了钢笔唰唰两下批完喻家分铺那递来的文件,一手端了杯向唇边凑去,桌上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了听筒,一点带着对往事回忆的微笑却僵在了唇畔,电话来自喻家最大的一间商铺,那头小伙计战战兢兢地斟酌着措辞,抖露出的词句零碎,凑不成完整的话语。喻文州顿了顿,只觉得所有话语在耳畔绕做了一团乱线,什么都听不到,半压着嗓子“嗯”地反问了一声,吓得小伙计一个激灵,颠三倒四地把什么都说了。

  前一天下午黄少天来了趟商铺,将一方箱子寄在了柜上,对掌柜伙计叮嘱了好几遍一定要次日通知喻文州。小伙计和喻大少爷年纪相差不大,如何能不认识这位与他关系匪浅的人,只管把黄少天的话当金科玉律听,第二天电话一拨,却险些被喻文州扒下层皮。

  老管事就见喻文州“哐当”一声将瓷杯砸进碟里,抄了椅背上的大衣匆匆往外奔去,他的大少爷从小行事稳重老成,几时有过这样慌张的景象?

  不一会儿喻文州拎着个箱子裹着一袖寒风跌跌撞撞冲进门来,喻家公馆里上下人马皆被他惊动,他仿佛没看到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反手甩上了门。正俯身在墙角架窗的老管事一抬金丝眼镜,透过朦胧的雾气只看到喻文州从箱子里拿出了样东西。

  那是一碗土,准确来说是一碗浸了血的土,盛着土的瓷碗白得发亮,正是大街上食肆里都能见到的最平凡的款式。老管事盯着那碗看了半晌,忽然间悟到了什么,他依稀记得大少爷少年时最喜欢光顾的那家豆花摊用的就是这种碗。

  喻文州大衣都还来不及脱下,那碗土血腥味甚重,老管事站在风口处都忍不住再伸手推开了一点窗户。喻文州怔怔站在案前,眉间都蹙成了川字。

  他怎能不懂黄少天想要说些什么?那人出身市井,行事都带了三分江湖气,江湖人四海为家,认故里全靠兜里一握黄土,结朋友全靠歃血为盟。喻文州挪开茶杯,杯下报纸叠得整整齐齐,黑色加粗大字头条被折在了最里,他一眼便将整篇文章尽数扫完,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里。

  连个普通的包打听都知道方世镜带了点反骨,其余人怎么能不知道呢?现在这世道乱得很,人去了都不知是谁下的黑手,方世镜禁不住黄少天要求回广州带他去了喻家公馆,就是为了看他喻文州一眼,夜里却被人在下榻处刺杀。那场谋刺真正做到了杀人不见血,深谙此道之人调换了方世镜的洗头膏,剧毒随热水雾气蒸腾而上,顷刻便足以令人毙命。

  喻文州垂着眉想了想,竟是猜不到黄少天此时心境——那人待蓝雨如家,自是揽了这通血债在身,方世镜被刺杀后蓝雨群龙无首,除了他有谁能力排众议?但已经和乱党贼人扯上关系的蓝雨又怎能全身而退?他目光落在报纸头条竖写的“乱党伏诛”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无措地想抚平那褶皱,却触手一片冰冷。

  他早负智名,却因生在如此家庭而被禁锢住了羽翼,黄少天只觉他落子极远,却不知他这大少爷亦羡他能看这人间冷暖,生了反骨便顺了反骨。

  直至如今那人也比他喻文州走得更远,他读了书,成天将“家国”挂在嘴边,可那到底是什么,他三番五次扪心自问都问不出来。世人尚昧而己难醒,他只顾着自己挣扎在旧家与西洋夹缝里,却不曾想过黄少天的答案。

  黄少天此人,心怀侠义,却不是大义,他的目光堪堪能看清面前三五步之路,他的国便是一腔意气撑起的兄弟情谊,他的家是清早露水下打好的一碗豆花。而他此举无异于告别,用年少时怀着青涩的碗盛起了自己一腔沸血,用一腔沸血温热了足下寸土。在喻文州不在的几年内,黄少天迈步先行去,从此便在自己之路上走远了,再也回不了头。

  墙角处僵了许久的老管事忽然听到埋首在掌心的大少爷发出了一声叹息,喻文州出奇平静,宛若被燃到极致剩下的那团死灰。忽然他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将窗边那中年人锁得死紧,眼角都泛起一点诡异的红,那一刻喻家打小上下捧如珠玉的大少爷茫然得像个三岁孩子:“叔,我该怎么办?”

  但他终归是喻文州,恍惚也仅仅是一瞬的事,眼角的红还未褪去,他眸子渐渐清明了起来:“叔,我必须得走了。”声音沉稳,眼神坚定,一如他一年后站在一排青年之中昂着头,用喉底心里最浑厚的声音说出那句,“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战火舔过苍木,只剩一团劫灰,而灰烬最深处有什么动了动,忽地便窜出了一团星辉。他一生行在世道艰险之中,风波恶,重渊深,而他甘愿做一个泅渡者,逆水行去,踏出一条道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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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一位少侠 缪斯

之前写过一段给狐三的自我解析,复制上来供大家参考。
泅渡人这个故事是我高三就想写的,但只是一个轮廓,因为上课时喜欢听我历史老师扯淡,就听他讲十三行的故事,从繁华一时到毁于一把火,当时脑子里就跳出一个小少爷,他身上凝炼着一个旧时代,但作为那个时候的人,他又肯定“赶过潮流”去留学过,新旧思想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封建与反叛也在他身上纠结。他亲眼看到大族衰弱国之奄奄,但己身是个渺小的读书人更是个大少爷,想做什么都手足无措。 至于少天完全是灵犀一瞥,在确定了我要写喻文州时,对应的就有少天了,他读过书清俊文雅,而对应的那一半则混迹街头巷尾。读书人顾虑太多,小混混不需多想,再大的心再广阔的眼界,低下眉来时也只能看见一个人,他从一个人身上去看这个世界。 其实我写完重修时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喻文州在心里是羡慕着少天的,他可以随自己心意,分明什么都不懂,却一脚踏上了比较正确的道路,不去顾忌这顾忌那,而他不行,但他后来看到少天又是有点被触动到的。在文中曾经写了家国的几问几答,从什么都不懂到略懂,再到走出了自己的那条路,当时我是想借着这几问议论的,议论多了未免失格,但大长段自己写的很爽……就这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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